我与看相佬
失学的解脱——我与看相佬张长兴
“那个看相的老头子,怎么几十年来一直未见过?好想与他聊聊!”五十九载过去,每当晨风夕月,茶余饭后,我还不时叨念。
“大概是你这个天上的‘文曲星’把那个看相佬吓跑了!”知个中奥秘的朋友,却是如此调侃。
时序为一九六一年九月下旬。因设在韶关的广东矿冶学院预科解散(国民经济特困),我不得不被遣回家“吃老米”(兴宁乡下土说法)已两月余。我家代代书香,视书如命。我成绩总名列前茅,但家中特穷;因此,初中毕业即能考上广东矿冶学院——通知书上说是五年一贯的包括高中、大学在内的新学制!连读高中也不花钱,什么都国家包,真是天大喜讯,在乡里亦轰动一时。那时,我仿佛是神仙,能飞上天了。
只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不到一年,我因“大跃进”而跃上这间大学,却又因“大跃进”而来的“调整”灰溜溜地回家“茅蹲”(这又是乡下人对倒霉回家的另一说法)!脸面何在?对我这位高材生,打击尤其大——学院说得清清楚楚,回家务农!而且,真奇哉怪哉,从韶关坐车回兴宁时,我刚好与一位新疆劳改释放回家的老者坐在一块!
读书人最大的失落是无机会读书,但穷家庭绝不许可我眼巴巴地穷孤独。即使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无路可走,生存的本能也逼得我向前闯。经人介绍,我到永和圩打工。
打工苦,工价低(每天八角,但一斤高价米便二元多),且不待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望,终日与粗言烂语不离口的杂工佬为伴,苦上加苦。一天午后,短暂的休息。穷极无聊之际,我踯躅到一看相摊前——
“来、来、来,吉人自有天相,相不准不要钱!”看相佬赶忙抓紧我这“食客”。而我相他:个子中等,发是鹤发,却不童颜。也许过多的青菜充饥与油水的奇缺,脸上的道道深沟与菜色,让人瞩目。但长髯飘飘,声如洪钟,两眼如炬,大有知人生过去未来之“半仙”之相。
“唉呀!你这后生哥,鼻梁正,耳坠厚,门庭阔,眉清目秀,本是秀才状元相呀!可惜,祖上积德不厚,尤不识诗书之贵;家中灶位也欠佳。瞧,你手指长是长,是文人之手,斯文之相;但手掌薄,无福气。该当人生坎坷啊!”“半仙”在头头是道之后,连连叹息。
“请问,我到底还有无书读?”我最关注这个。
“没办法了,天命难违呀!”
“请问,我干什么合适?”
“参军去吧!要不然,搞点肩挑小本生意。行善积德,最好有空让我看看你家灶神位,做做风水,保证今后能发财!”
然而,山不转水转。十天之后,在万念已灰之际,却是石破天惊,喜从天降!一张盖上堂堂皇皇的“广东省高等教育局”、“广东省教育厅”大印的转学介绍信飞到我手中,让我去兴宁市教育局联系读书事宜。我啊,如范进穷极无聊时见堂前“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时的狂奋……
接着是愁学杂费。岂料,早不死,迟不死,家里养了多年的母狗突然倒下!那饥饿岁月,死猪死狗肉亦十分珍贵。拿到市场上卖,到底凑够了费用。
我直插宁中中学高二级就读。两年后,我考入华南师院中文系。几十年来,求学广州,转辗西江、东江、宁江,舌耕、笔耕。虽无升官发财,但据说中学高级教师是“副处级待遇”,与副县长还“同级”!虽家中清贫,无力荫及妻儿;但每月6千多元工资,尚受工农大众羡慕;加上因爬格子爬出了许多头衔,也不时被人赞几句。因此,我这个“小富则安”,“有三升米做堆便唱歌”的书呆子,在闲暇之余,还不时对几十年前永和圩的那个看相佬耿耿于怀,他真是“瞎了狗眼”!真想与他理论几句;但是,何来其影?
不过,假定看相佬那时六十岁,如今则百余岁了。那“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特困时期,也不知此公能否捱过此难?如此迷信职业者,也不知能否从“专政队”下的棍棒里逃出命来?而且,我看他口齿伶俐,为人斯文,大概是在敌伪政权中混过饭吃!若如此,还不知在”斗争”中是否脱险?每念及此,我不但不耿耿于怀,反而担心起其“命运”来了!
“假如他真的活到现在,假如你真的能见到他,怎么办?”总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这真为难了我。那时的我,穿得破破烂烂脸黄饥瘦,落魄不堪。他断定我“绝书命”,固然与四十余年后的事实不符。但是,来个变位思考,说不定我照样为表面现象所迷惑;而且,许多大人物,乃至伟人,尚且不时为表象迷惑。为人师表的我,若还一般小鸡肚肠的窄小见识,岂不更肤浅无聊至极?
“见了面总得讲话呀!”人家还在逼我。
啊,我想起来了!应该这样说,该感谢时代在不可阻挡的前进。我这失学者再入学,并赶在“文革”前参加了高考……
啊,我想起来了!应该祝贺他。假如不是人民苦斗“四人帮”,碰上二十多年来邓小平同志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过上好日子,他能如此长寿!而且,如此高寿的他,肯定子孙多,亲友多,肯定也会有发财者、升官者;他呢,肯定也时来运转,不用走江湖充“半仙”揾两餐了,起码衣食丰足安度晚年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祝贺他时逢盛世?我为什么不也“半仙”、“半仙”,与他幽默几下?
不过,应该见不到他了,——冥冥中,似乎上苍在暗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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