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祖屋
啊,我的祖屋张长兴 南宋末年,唐相张九龄的裔孙张化孙由福建宁化县石壁乡迁居上杭县官前店上吉街,为闽杭始祖。其七世孙张先俸迁本县大拔乡。其孙张启源迁广东梅县(旧称程乡)后成贡生,官授判循司马(相当于今天的惠州法院院长)。启源公之16世孙廷琼公,则是我的祖屋——兴宁市永和镇大成村四角楼的开基祖。 “大成村最好的屋舍是四角楼!” “四角楼这样的屋舍全县少有!” 而且,我的祖屋, 还有清光绪6年——公元1880年刻在石板上的“屋规”。因此,我的祖屋,上了兴宁、梅州和广州的报刊,最近,还隆重挂上了兴宁“特色古民居”的牌匾啊! 我回到祖屋,和宗亲们凝注那市政府的高雅牌匾。虽然他们说“这个有什么作用,上面能不能拨些钱给祖屋修缮”,或者是“由于祖宗有灵”,或者什么“能给什么好处”;甚至有个别的有点不识好歹的味道,露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价值”的鄙视,但不论如何,到底形成了族众的主流看法——都认为是十分值得荣耀的事情! 祖屋建于何时?村民长期红尘滚滚,衣食碌碌,加上乡下人文化低;即使是文化高的,也忙于衣食住行,因此,人们总是见仁见智的。 其实,考证并不难。祖屋是为防“长毛”做的。太平天国(“长毛”)活动于1851——1864年的天京陷落。 其后,康王汪海洋率兵南进,攻克嘉应州(今梅县),并来到兴宁。因此,完全可以推断,祖屋建于1864年至1870年之间。 至今,经140年左右的风风雨雨的削削刮刮,祖屋至今仍然威威风风,架势雄壮,凛然可观。屋前的晒场,春节就是舞十棚龙狮也不成问题啊。而且,经百年风雨,至今平平坦坦,实实在在。再往南是半月型的池塘,与祖屋连在一块。在空中鸟瞰,分明是如著名的福建永定土楼一般的大大的圆。如果说永定土楼是世界“飞碟”式的民居奇观,那么,我的祖屋则分明是先祖把闽西奇观在往岭表延伸,创造了有南粤特色的民居文化。 中间的大门和两边的小门,不同寻常。先讲大门吧。石门框的上面,是两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是“财丁兴旺”四字。再上方,在“日”字框里的闪闪发光的“恩荣”二字,——只是我们实在不明白,大清皇帝老儿的恩泽是何时沐浴于我祖屋的。进入大门,我们称为下厅。其高大,其木雕屏风板,已是不同凡响了。再往上,过了天井,便是中厅了。这里气度恢弘。石墩上的大木柱托着巨大的横梁,撑起高高的天面。那大柱,差不多要我们双手才能合抱啊!再往上,也是过天井,接着就是如皇帝老子金銮殿般的上厅了。高高大大的笔直的墙壁,两壁横架着大大的刻着“百子千孙”的栋梁。巨大的神龛里供着闪了百年金光的祖宗的神位。 祖宗神位两旁的长联更耐人深思—— 孝友仰徽音况堂构鼎新金鉴岂忘名相泽 诗书延德业兴簪缨世济青钱还振旧家声 这是对先祖唐相张九龄公的敬仰,这是对崇文致仕的神往,可谓表达得淋漓尽致啊!站在这里,只要不是不孝,不是禽兽,就分明可以体会祖上的遗嘱与告诫啊!我们可顿间体会肩上的重压而不敢稍于懈怠。 而且,我们一出生,父母就是在这里向祖宗祷告;婚事喜庆,我们在此排场;我们有灾有难,就是在这里乞求祖宗保佑;如果我们不是早殇,还要在这里寿终正寝而安然西去与祖宗会合啊! 再看两边小门。进去的是“天街”,真是天宽地阔。里面的百年古井,至今清泉汩汩,在清清晰晰地映着我们的脸。两边上去,是丘陵一般的“花头脑”。站在这里可眺远方。奇怪的是,铺在上面的砖,不知140年前是什么质料烧成,也不知是用什么绝招,至今还是完完整整的,还是斜度适中,形成浑然的广阔地面。外层的围龙屋,其外壁,别说枪炮,就是大炮也难打崩。东西南北的四个楼角,枪眼森森,高壁巍巍,雄峙于村镇上。临“天街”、“花头脑”的壁面,虽如百岁老人添了寿斑,但用手一摸,还是平平滑滑,——据老人说,当初加了鸡蛋清、糯米粉等材料做成的…… 这堂堂正正、林林总总的祖屋,该花多少白银?祖上又哪来这么多钱?这是子子孙孙闲谈时的永恒话题。 大约1300年的元朝,启源公夫人石祖婆开基兴宁,其16世孙廷琼公的神位在上厅供奉。由此可知,祖屋落成时他们已经作古。18世四兄弟,分4房。分家时大哥除祖屋占四分之一外,多余的材料还给他拿去做了一个和祖屋小不了多少的大屋。由此可知,大哥相当于家长地位,也可能是主要由他经营生意发了财;加上他大房人口多,多分多占自不用说。 那么,18世祖到底靠什么发的财呢?一说为上江西贩卖鸦片,二说为经营药材。前说多为外脉宗亲的族系私下流传,后说则为本屋子孙所坚信。 前些时候,我寻到了清光绪6年——公元1880年的刻在石板上的《屋规》,其中祖宗特别告诫裔孙不得买卖“洋烟”——鸦片;连神棍神婆都不准请:“唯能积善,自获福焉。”由此观之,我们的祖宗是正派的生意人啊! 其后,我从思万叔等老辈处取证,才知是祖上每年由四川贩“白蜡”这种药材往江西瑞金推销。有一年,祖宗在瑞金得了痢疾,老要上厕所蹲许久时间。刚好有人来等着批发大量的“白蜡”,偏偏祖宗又是许久拉不完屎;待祖宗上完厕所,自己人恰巧从四川赶到,急报四川下特大雪,“白蜡”全冻死了,价格暴涨。结果,因奇货可居,祖宗发了大财…… 百多年来,祖屋可谓人文荟萃。秀才、廪生,层出不穷。康梁维新,西学东渐。尤其在五四之后,更是不同凡响:海内外闻名的爱国侨领、曾因在万隆会议中保卫周总理而负伤的张荣珍先生;黄埔军校第6期毕业生、江西赣县游击大队长、中共永坭区位书记、兴宁著名烈士张超曾;兴宁新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张伯吴先生;著名心理学家、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张嘉棠先生等,均源于此屋。其蔚起的人文,到底和非凡的祖屋大体相称。 我是开基祖的7世孙,于农历的1943年11月28日辰时,生于此屋。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时逢盛世,国泰民安。廷琼公的裔孙,发达者大有人在。许多人已经在香港、台湾、深圳、广州、兴城买了楼房;即使是仍于乡下“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农民,盖起的高楼也是左挤右压,崭崭新新、光光鲜鲜的。那威名百余年的老祖屋,则显得陈旧与衰败了。如今的祖屋,才几家人在寂寂寞寞、孤孤零零地住啊!除了春节、赏灯,或是偶尔的红白好事,实在是冷冷清请的啊! 风尘滚滚,人生碌碌。难得捱到退休,到底有机会在大成社四角楼老家过个中秋节。 圆月皓皓,出于东山之上。清晖四洒,在一如继往的温柔而多姿地拥抱着田园、古屋、新舍…… 可惜,我那一批又一批的前辈乡亲,于年年载载赏过中秋月之后,永远地到另一世界去了! 我希望如今的乡亲弟兄,在这中秋月夜,能像我孩提时那样热热闹闹;然而,托邓小平之福,他们一批批往城市去了! 我这为防太平军“长毛”的、有一百四十余年的、有四个炮楼的古屋,如今只三两家人居住;还有几户,则搬出古屋另建新居了。而且,他们皆不太留恋美丽的圆月,早早在家看电视了!怪不得,我这可住二三百人的古屋,如今却是月明人稀而静悄悄了! 田园静悄悄,门前水塘静悄悄,宽阔的晒场静悄悄;除偶尔飘来模糊的电视声与人语,一切静悄悄…… 但我的心儿不能静悄悄,而是如风云翻卷—— 这里曾有热闹的土改复查,有惊心动魄的斗地主; 这里虽有翻天覆地的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然而,在夜晚,父老乡亲在此破口大骂饿死人; 这里曾白天轰轰烈烈集会“欢呼”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晚上却众口皆骂“一团糟”。 当然,我还忘不了阿标叔公等大骂“朱毛卖国”给苏俄; 当然,我也忘不了狗头军师张春桥当大官时本家宗亲之“自豪”和以后他倒台了谁也不承认这个“同宗”!我们当然忘不了华主席叶帅把毛泽东老婆等四人帮抓起来以后的狂喜;更忘不了邓小平分田到户马上就吃饱了肚子的欢乐;…… 好好歹歹,历史又回复平静,又是眼前的静悄悄! 自从我母亲三年前不幸逝世,淦曾叔因为住老屋儿子找不到老婆,拼命在城里买了二手房住以后,我这伟大的祖屋竟然只有95岁的长期不能自理的洪曾二婶在居住;就是住在祖屋周围的,也不过几户人家啊! 老祖宗啊,你们若九泉有灵,该当何思何想啊?…… 忽有一天,我头脑特别朦胧,好像又十分轻飘,好像又在腾云驾雾。时空也特别的怪:在混沌的天空中,忽然阳光直射,明明亮亮的。祖屋的大门小门,对联红艳艳的。在一阵阵震天的鞭炮和弥漫的香烟中,天地又显得昏暗了。啊,是的,敬祖的时刻到了…… 我随着人流来到上厅的祖宗神位下,在礼生的指挥下跪跪拜拜…… 奇怪,顿间却又空无一人! 我在何方?我在何处?我们供奉的祖宗呢? 身边半明半暗,似乎是脚踏阴阳界……我正在惶惑间,忽见一拖着长辫,苍颜皓首,双目炯炯的老者,端坐于祖厅中间的大师椅上,声如洪钟: “我就是这个大屋的开基祖,您就是我的7世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做祖宗的,莫不希望子孙发达,莫不希望子孙生活幸福。时光流逝,悠悠百年一瞬间。纵看我的子孙,虽有平庸和不轨者,但绝大多数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做工务农,勤恳清白,让我放心;还有一批子孙名显中外,我更是欣慰。我在九泉之下,聚而成形,散而成气,居无定所而处处可居。我亦有志同道合者。你们阳间改革开放而天翻地覆;我们阴间也今非昔比,生活也是潇洒啊!你们年年烧给我的金银财宝,用之不完。我看到你们有这么多的高搂大厦,屋外是屋,层层是屋,到底过上了安康日子,人丁繁盛,又逢国泰民安,我这老祖宗,更是欣喜啊!当然,你们奔向城市,向往新的幸福,此乃人之本性。你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啊!我啊,会在冥冥中为你们阳上裔孙祝福……” 哎啊,怎么回事啊?这么黑啊?我怎么会闷得说不出话来?一使劲,眼一睁,啊,原来是南柯一梦! 雄鸡在高唱,晨光洒在床前,晨风在撩动着蚊帐,红尘在户外滚滚喧嚣。 我啊,禁不住又心潮滚滚,在思念我的百年祖屋…… 2000年初稿,2010年春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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